（五）

第二天吴邪当然没能起得来床，张起灵帮他请了病假，去拍了些单人戏份。

《假面》的拍摄已经临近尾声，一切都顺利进行着，只是谁也没想到，在快杀青的这个月却突然出了意外。

那是一场雪山的戏，导演力求逼真，剧组选了在长白山进行实景拍摄。

在场的工作人员后来回忆的时候，都想不起雪崩是从哪里开始发生的，等大家反应过来，关老师已经被埋在下面了。当初为了视觉效果，机位和人员都离得很远，人们根本来不及过去救人。

而在他们救人的途中，有一个人影先他们一步赶到，众人定睛一看，竟然是张坤。从地理位置上来看，显然是从几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的。他才把吴邪挖出来，脑袋就被落下的雪块砸了一下，瞬间陷入了昏迷。

一看两位主演同时都不省人事了，工作人员顿时方寸大乱，急忙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抬上车，就近送到了最好的医院治疗。

吴邪的伤不重，只是轻度昏迷，送到医院就醒了。但张起灵就不一样了，一只手腕骨骨折，头部也有轻微脑震荡和淤血，需要动手术才有苏醒的可能性。但动这个手术需要家属签字，公司那边根本没有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。

吴邪知道了这件事后，立即调来他的家庭住址，亲自找过去。到了那里却发现他是一个人住，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人。

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？吴邪突然开始想，他似乎没有亲人，没有朋友，活得就像一个简单的符号，突然间就那么出现在他生命中。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。

迷茫之余，他联系到张起灵以前呆过的武术学校，却被那边的老师告知过去没有这个叫张坤的学生。吴邪忽然想到张坤也许只是艺名，于是将他的出生年月和照片一起发给对方。

几分钟后，对方回复了吴邪，有这么一个人，但他的名字不叫张坤，而叫张起灵。

吴邪傻眼了，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？

对方又告诉他，张起灵是一名孤儿，是从一家福利院通过优待政策转去他们学校的，而在此前，他曾经在格尔木疗养院住了很久。

吴邪听到这个名字愣了神，记忆就如同不久前见过的层层雪浪，从看不见的地方四面八方涌来，直至将他淹没在不起眼的幽暗角落。

八年前，《假面》刚开机，取景地就在格尔木。和这次的意外不同，那一次完全是工作人员操作不当酿成的事故。他受伤之后，被送到格尔木疗养院治疗，和他同一个病房的，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。

那个孩子大约十二三岁，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，看起来似乎只有不到十岁的样子。吴邪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，小孩怯生生的，长长的刘海不知道多久没修剪了，隐在头发后面的是一双乌黑的瞳仁。

吴邪很多次尝试和他说话，但那孩子始终不理人，他曾一度认为孩子有有生理或者心理上的缺陷。直到后来，他和陪护人员闲聊，护工告诉他，这个孩子是打拐行动中营救出来的，送来时全身都是伤，神智也不是那么清楚，不太愿意和人交流。他也没有名字，只是警察从那些人贩子口中，得知他们叫他“阿坤”，由来不详，也许只是随便起的。

得知真相的吴邪更心疼极了这个孩子，每天都愿意花上大半的时间去照顾他，不停地和他做交流沟通，企盼着有一天能够打开他的心扉，让他回归到正常生活中来。

这很难，但吴邪坚持了下来，他记得在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，小孩终于开口跟他讲了第一句话。他喊了自己的名字。

那天发生了什么呢？吴邪再次陷入回忆——他追着小孩想要帮他把刘海剪了，但小孩似乎很惧怕他手里的剪刀。想起小孩过往经历的吴邪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，放下那尖锐的东西去抱住他，只是抱着他，轻轻拍打他，一遍又一遍细细安慰。

大概是有用的，小孩一开始也许是有些抵触 ，但后来两只手紧紧拽着吴邪的衣角，死活不放手。好像植物在泥地里扎根，好像倦鸟在海面盘旋，好像风雨里的舟子终于在埠口落了锚。

他为他剪下一片阴暗来，又和光一起落入蒙昧的孩子眼中。

孩子终于露出那双漂亮的眼睛，叫了他，吴邪——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床前的病历表——是你的名字。

吴邪心里觉得好笑，也许小孩已经不知道偷偷看了多少次了，又在心里悄悄喊了多少次了，现在终于忍不住和自己说点什么，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，于是就只是叫了自己的名字。那么慎重的，怀着希冀的，好像喊别人名字是一件很稀奇的事。

但他没能高兴太久，又听到孩子说，我没有名字。

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，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，他只是摸着他的头，告诉他你是有的，只是你忘了，以后也会再有的。

后面的事要变得容易得多，小孩还是不那么愿意说话，但是比起一声不吭的情况要好了许多。即使是在疗养和复健中，吴邪也没有忘记排练，后来他突发奇想，打着让小孩多和人加强交流的算盘，索性让他帮忙和自己对戏。

“认识字吗？”

“这是剧本，听我念一句，你也跟着念下一句，就像两个人在对话一样。”

“该你了。”

“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，我做的所有的事情，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，我从哪里来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？你能想象，会有我这样的人，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，没有人会发现，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吗？我有时候看着镜子，常常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，还是只是一个人的幻影。”

“没有你说得这么夸张，你要是消失，至少我会发现。”

小孩一字一句地读完，又一字一句地听完，愣愣地看着他。他照着这个本子读了很多话，很多他都不大明白，但是吴邪刚刚说的最后一句，他却懂了。

可他也懂得，这是对这个本子里那个叫“张起灵”的人说的。是吴邪对“张起灵”说的。

他不知道这个“张起灵”是谁，他也不知道这个“张起灵”在哪里，但当他想这件事的时候，他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“想”的概念，又或者说是终于出现了这个“想”的概念。

他想，他无比地想，成为“张起灵”。

当然，吴邪不会知道他这些古怪的想法，在他记忆里，自那之后小孩就十分热衷于对戏这件事，时不时也会问一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。

他耐心地为他解答，给他放电视，告诉他关于这个职业的一切。

小孩终于渐渐明白，“吴邪”不是真的吴邪，“张起灵”也不是真的张起灵。但他不明白，拍戏都有替身，吴邪却仍旧受了这样重的伤。

“我没有用替身。”吴邪说，“人都是平等的，有些东西我不能让别人替我承担。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，但如果真要用到替身，我一定会找一个不让自己受伤的，但你知道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。”

比起成为“张起灵”，小孩有了一个更加迫切更加真实的愿望——他要去替这个人承担，他要去成为那个不可能的人

他想要这个人再也不受伤。

TBC